怀念母亲
　　母亲永远地离开我已经有十多天了。在这段时间里，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，回忆起与母亲相处时的点点滴滴，回想起儿时的历历往事。悲伤、悔恨、愧疚、痛苦等各种复杂的心绪不时地袭击着我。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，泪水总会不由自主地流出来，把睡觉的枕巾都打湿透了。我想念母亲！我真的非常思念我的母亲！我多么希望这十多天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幻而已，我亲爱的母亲并没有离我而去。一觉醒来，母亲还像往日那样忙着扫地、做饭、擦桌子、带孩子。但理智告诉我，这一切的情形将永远不可能再现了，景物依旧，而人事全非。我将永远不能报答母亲的深恩了，永远没有机会对母亲尽上一份孝心了。“子欲养而亲不待”，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痛苦的事呢？每念及此，我不禁五内俱焚，痛断肝肠。痛悔自己没有好好珍惜与母亲在一起的日子；痛悔自己在母亲生前没能让她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；痛悔自己在母亲那样大的年纪还让她如此操劳；痛悔自己平时没有多给一点钱母亲零用；痛悔自己对母亲要求太苛刻了……唉！人为什么总是要在失去之后才感觉到她的宝贵呢？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后悔药可买的话，那么，我将不惜任何代价，包括我的生命在内。
　　父亲很早就去世了，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几兄弟姐妹拉扯长大的。就是父亲在世的时候，由于他一直体弱多病，常年缠绵病榻，干不了什么农活，家里家外就全靠母亲一个人操持。再加上由于我家以前的阶级成份不好，我祖父是地主，刚解放时就被批斗而死。父亲、母亲也因是地主的后代而受了很大的牵累，常常自己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种出来的一点粮食，喂养的一头猪都被抄家给抄走了。母亲因此而遭受的苦难，蒙受的委屈，那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。后来，特别是在我的读书问题上，更是让母亲操碎了心，吃尽了千辛万苦。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时母亲每年要养上几头猪，每到开学临近时，便把猪整头地卖给屠户，以换取我一学期的费用。母亲整天忙着打猪草，煮猪食，喂猪，从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。母亲对那几头猪精心喂养，不敢有丝毫的大意，因为在那几头猪身上承载着一个家庭的全部希望。每年到了挖春笋、摘毛栗的季节，母亲就显得更加忙碌了，每天天不亮就赶紧起床上山挖笋，晚上回来就着昏暗的油灯把笋切成片，再到锅里去煮，然后放到太阳底下去晒，直到把笋完全晒干了，就可以挑到离家十几里的集市上卖掉，我在学校的生活费就有了着落。
　　至于采摘野生的毛栗子，那就更辛苦了。野生毛栗树一般生长在人迹罕至的高山峡谷里，悬崖峭壁上。山上荆刺从生，藤条纵横，每前进一步都分外费力，一不小心甚至会有掉落山涧的危险。毛栗的果实外面包裹着一层厚厚的尖利的刺，要把它连刺一起摘下来。母亲常常因此被刺得两手布满了血口子，两只手掌上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。历尽千辛万苦把毛栗摘回家后，接着又要把它外面那层刺皮除去，母亲通常是用自制的竹夹子去夹，动作很熟练，往往一小时就可以夹出四、五斤来，而我，费了半天劲，连一个毛栗子也夹不出来。然后是把毛栗放在阴凉通风的地方去晾上十几天，再挑个晚上用火炒熟，就可以让哥哥或姐姐挑着上街去卖了。记忆当中，小时候常常晚上深夜一觉醒来，总会看到母亲带着两个姐姐在昏暗的油灯下忙着给毛栗除刺，切笋，她们有时甚至干到天亮，整夜没有休息。还记得小时候最美好的事情是当母亲晚上炒毛栗的时候，我眼巴巴守候在灶台边，往往不等毛栗完全炒熟，就迫不及待地抓上一把，大吃起来。那滋味，那香气，自从我离家上重点高中之后，就再也没有品尝过了。回首往事，如在昨日，令人长嚎不自禁。
　　母亲是个文盲，一生之中从没有上过一天学，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，更不会写。但她却懂得读书的重要性。在她朴素而简单的意识中，把读书看作是跳出农门、出人头地的唯一机会。孩童时，母亲常教育我说：“崽俚，上学要用功啊，可不要贪玩呢！将来读出了书，日头晒不到，雨又淋不着，按月领工资，娶老婆也不用发愁，多好呢！“记得我读高一的时候，父亲病重，家里此时已是一贫如洗。父亲有意让我辍学，让我去学木匠，怕家里以后无力负担我的学费。母亲坚决反对，强烈要求我继续上学读书。她对父亲说：“我们生养了六个子女，就桂崽一个人还在上学，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他读下去。至于过日子，总会过下去的，慢慢来，走一步，看一步，你放心好了，一切有我呢。”在母亲的支持下，我有幸读完了高中，并成了村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。母亲也因此而感到自豪，乡邻们都夸她有眼光，看得长远。
　　我小时候身子弱，经常感冒生病，母亲就背着我往返十几里到村卫生所的赤脚医生那里去打针。一路都是上下陡坡，全是崎岖不平的山路，又非常的狭窄。下坡时还好点，一到上坡，可就艰难了。母亲佝偻着腰，头几乎要碰着地面，两手紧抓着路边的灌木从。一步一步地慢慢向上挪动。年幼的我趴在母亲的背上，听着她那抽风箱一般的喘气声，看着她满脸豆大的汗珠，心里既难过又感动，后来，母亲的腰越来越弯曲，再也没有挺直过。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母亲背着我打完针在回家的路上，我不知什么时候把脚上的鞋子给弄丢了。当时天色已晚，母亲又急着返回去给我找鞋子。当时表姐恰好在路边的山上砍柴，最后还是表姐帮着把鞋子给找到了。
　　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后，本想这下有条件、有机会可以好好地孝敬母亲，让母亲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。哪知却事与愿违，这一愿望竟然成了空。一来是因为我毕业分配到了一所乡下中学任教，工资低，每月到手的薪水除了维持基本的生活开销之外，已所剩无几，又哪里有多余的钱来孝敬母亲呢？反倒是母亲经常趁着赶集的日子到学校来看望我，给我拆洗被子，给我带一点喜欢吃的菜。二来是因我的婚姻问题，更是让母亲操心不已。教师这份职业说起来崇高，实质上为很多人所瞧不起，再加上我长得貌不惊人，其貌不扬，就更难讨女孩子喜欢了。因此毕业五、六年了，年龄也二十七、八了，还没有一个女孩子青睐于我。母亲这下急得不得了，到处托人说媒，甚至还帮我去找算命先生算命。三番五次地去找那位算命先生，先生被她缠得不耐烦了，就哄骗她说你儿子的老婆不用愁，到时她自己会送上门来。母亲竟然信以为真，这才略微放了点心。她还像祥林嫂一样整天跟左邻右舍不停地念叨：“这下好了，算命先生说我桂崽的老婆马上就会上门来了，你不信？这位算命先生的话可灵着呢！”邻居们都窃笑不已。
　　二零零六年我通过了进城选调考试，当时有幸考了全市的第一名，终于来到城里的一所学校工作。母亲得知消息后，也感到很高兴，我想母亲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，这下我要带母亲去城里享受一下城市生活，让母亲在有生之年能开开眼界，看看城里人是怎么过日子的。这以后我与母亲相处的日子比以前多了一些，但生活的压力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一些，甚至较之以前负担还重了一点。因为我这时贷款买了一套房子，每月的房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。妻子没有工作，上有老，下有小，全指望我那一点微薄的工资，常常是寅吃卯粮。在这样的境况下，我纵有心要对母亲尽上一份孝心，也感觉到无能为力，反使母亲受到不少的拖累。为了给我买房子，母亲拿出了她多年的积蓄——伍仟块钱，那还是妹妹未出嫁之前打工挣下的，母亲一直舍不得用。为了让妻子能出去做事，母亲住在我家里，给我带小孩，帮我做饭、洗衣服、拖地、擦桌子等，几乎把所有家务活包揽下来，整天操劳不已，尽管她此时已近七十多岁高龄了。但我有时因生活、工作的不如意，心情烦闷，回家来对她发脾气。总是抱怨她说跟别人的父母比起来，她实在太没用了，又说她的身体为什么没有两位姨娘（母亲的两个妹妹）的身体好。母亲这时总是默默地忍受着我的数落，一言不发。唉，现在回想起来，那时的我是多么的愚蠢，多么的自私啊！我根本没有考虑母亲的感受。母亲，儿子的不孝之罪上通于天，我不奢望母亲在天之灵的宽恕，在以后的岁月中我将不断地遭受良心的折磨，接受心灵的审判，接受上天对我的惩罚，或许能赎我的罪过于万分之一。
　　最近几年，虽然母亲大部分时间都是跟我住在一起，但我却从没有跟她好好地说过一次话，总感觉好像跟母亲没什么话可说似的。更没有为她盛过一次饭，没有为她打过一次洗脸、洗脚水。也许是年轻时干多了重活的缘故，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太好，大毛病没有，小毛病不断，去人民医院做了几次检查，也没能查出什么病因。母亲身体不舒服的时候，陪她上医院，为她忙前跑后挂号，拿药，扶着她作各种检查，是我的妻子。妻子深明大义，贤惠明达，在照顾母亲生病的这一点上，我是深深地感激她的。至于我自己，反倒没有为母亲做些什么，有时因为要急着去上课，竟然还会生出厌烦之心。唉，想起这些，我是多么的后悔啊，真想捶上自己几拳，假如能够重来一次的话，我一定不会这么做。
　　公元2013年农历七月十二日，这将是我永生不能忘怀的日子。这天早上七点多钟，我接到老家一位堂叔打来的电话，说我母亲不小心掉到家门前的街下去了，让我赶紧回去。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，以为母亲不过就是摔了一跤。我先打电话给二哥，让他先回去照顾一下，随后我和妻子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，就急急忙忙地骑着摩托车往家里赶。刚走到荷湖集镇上，二哥打来电话，说他刚才在路上碰到了刚去过我家的医生，医生说，母亲已经过世了。听到这个消息，我一下子只觉得天旋地转，痛不欲生，双手几乎握不住车把，泪水一下模糊了双眼。苍天哪，怎么会这样，想起早在一个多星期前，我回家去看望母亲，母亲那时不是还好好的吗？记得母亲当时说家里天气比城里凉快得多，让我把孩子送到老家去住上一段时间，地里也长出了许多瓜果等物，不用麻烦到街上去买。又说非常想念我的孩子，尽管她与小孩分开才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（我是暑假时送她回老家去住上一段时间的）。当时我和妻子说要接她下来，她不肯，说等开学时天气稍微凉快了一点再下来，我也就没有勉强。后来她又说让我抓几只小鸡回去养，孩子有蛋吃，趁着一次当街日我买了几只小鸡送到家里。听邻居说这次出事就是因为有一只鸡掉到街下去了，她想去察看一下，没留神失足掉了下去。呜呼，我说不出话！母亲，您就这样匆忙地离我们而去了，走得这样仓促，走得这样决绝，连让我们见上最后一面的愿望都无法实现，留给您的儿女们的是无限的思念和忧伤。母亲，您就这样告别了给了您操劳，忙碌，苦难的人世，留给我深深的遗憾和无穷尽的悔恨。
　　回到家里，看着母亲那慈祥，疲惫的遗容，我不禁号啕大哭。“男儿有泪不轻弹，只因未到伤心处”，我开始有点懂得这句话的含义了。母亲的一生，是平凡的一生；母亲的一生，是操劳的一生；母亲的一生，是为儿女无私的奉献的一生；母亲的一生，又是充满苦难的一生。假如时光可以倒流的话，我一定会好好地待奉母亲，让她安享晚年，不让她那么操心、劳累了。什么金钱、权力、荣誉、地位，统统变得那么可笑，统统都是过眼云烟。“古今将相在何方，荒冢一堆草没了”，人世间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父母亲情的重要呢？还有什么比得上承欢父母膝下那样让人充实，让人感到快乐呢？这是我在母亲去世之后感触最深的一点。
　　愿母亲在地下安息！
　　谨以此文纪念我的母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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